而范纯仁是宰相之子,从小与范仲淹的门下胡瑗、孙复、石介、李觏等人交游,得益名师严父的教导,但也是因宰相子的缘故,对方直到范仲淹去世后才出来为官,一开始并不受到期许,但对方为官耿介,颇有政声一路升迁至宰执。
这个节骨眼二人选择的分歧,是从他们的立场上选择认为对国家有利的路。
范纯仁道:“司空,似人即便再愚,但责备他人,却看得一清二楚,似有人再聪睿,但对己过,则往往糊涂。故要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在西征之事上,范某虽愚,却深知不可伐,而司空虽智,却困于己意而失察。”
“自古功不求盈,业不求满,为何在此事上为何司空偏生执着,看不明白呢?”
章越闻言点点头:“尧夫你错了。”
说完章越握住范纯仁的手。
范纯仁感觉手正在发颤,他才知章越内心绝不如外表那么镇定,甚至忐忑不安。
“司空你……”
章越道:“尧夫,仆未至宰相前,你言我虽有才干,但担当不足,处事趋利而避害,只知明哲保身,我不敢言错。但时无英雄豪杰,决断天下事只在我辈之间。”
“我从一介寒士至宰相,不得不比其他人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只因输不起三个字。而如今此事一旦事败,该担当何等干系,我心底比天下任何人都更有分寸。”
范纯仁看着章越一脸诚恳,言道:“司空宰天下三年,政绩如何天下早有公论,若当今有英雄豪杰自是司空。范某今日在司空面前收回前言。”
“放在其他事上范某必全力支持司空,但此事上范某岂可……司空是在拿大宋国运冒险,天下苍生也不会答允,官员们也不会答允的。”
章越对范纯仁言道:“尧夫,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多谢你这番忠言。”
“我一贯视文正公为仆一生最佩服的人,少时读书以他自励。”
“文正公为人是青松翠柏,当初正是先帝受李元昊之辱,方有了庆历新政。试问一句若范文正在世,他会支持我今日西征,灭此伪夏吗?”
章越顿了顿范纯仁道:“有一句实话,尧夫,你想不想听?”
范纯仁点点头道。
章越道:“我自幼贫寒,去别处去吃饭,米饭都要盛到冒尖方才作罢。读书时也作苏秦般,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若是朝廷一切按部就班而来,碌碌无为下去,那么根本轮不到我这般寒门出身的人站在这里,来当这个宰相。”
“唯有国家危难之时,这才轮到我辈挺身而出……”
言语之际,却见面前西华门缓缓开启,宫墙上明晃晃的火把下,禁中侍从的面庞显得明暗不定。
章越叹道:“谁不想当个太平宰相!”
……
大朝议。
非朔望日,正月正日的这场大朝议,但今日之朝议事关大宋之命运。
章越着紫袍玉带,单手托着笏板,笼着袖袍走到宫道上,看向晨辉中宫殿。
此是官员们舞台,也是官员们的战场。
长长的宫墙和道路直通往紫宸门,这些对于章越而言这是再也熟悉不过的。
微风透来,走着走着天色愈发明亮,他眉宇间愈发地坚定,脚步也不再停顿。
穿过紫宸门后,上千名手持金瓜骨朵的御前班直分列宫道的两旁,百官跟在章越身后鱼贯步入紫宸殿。
众官员心知,今日之议必会载入史册之中,而今日殿外的侍从也比往日朝议多了一倍。
殿内文武百官按班鹄立,朝服肃整,殿内立着数百朝官。而殿外则是上千名京官,他们无缘上殿,也得立班在此。
与往日不同,今日太后与天子迟迟不至,殿中官员们嗡嗡的议论声一直不止,长脚幞头不住左右晃动。
“辽国力在我大宋之上,此役不可打!”
“辽师百万之众,不可敌也!”
“这议和佐攻战之事,不如改为攻战佐议和好了。”
“需给耶律洪基一个颜面。”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就算是身为殿上持律的侍御史出面何止,也压不住,到处透着一等暗流涌动的意思。
章越听得清楚,面对辽军的介入,下面官员士大夫们,甚至百姓早已传开,有的说可以赢的,有的说不能赢的,两边都是各执一词,百姓们不知庙堂大事,大多是凭空猜测。
事实庙堂上的官员也不会比百姓们对两国的实力对比更加了然于胸,但一个个都要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智珠在握的样子,以表示自己不是事后诸葛亮。
见此一幕,身为御史中丞韩忠彦也不再弹压,任着官员们继续议论下去。这是朝中清议,这样舆论最后代表是人心所向。
章越独自排众而立,这时却听后面有人道:“太师!”
“太师!”
章越转过身子看去。
令所有官员意外的是已是近半年一直称病不朝的文彦博今日也到了紫宸殿上。
却见文彦博佝偻着身子,手拄着龙头拐杖,在其子吏部侍郎文及甫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上殿。
在场的官员们见了文彦博纷纷上前致礼,数人还上前说了几句话,才回到班内。看到文彦博入殿,朝中反对西征的官员们顿时信心大震。
没错,吕公著虽是出外,但朝中还有文彦博如此的泰山柱石,可与章越抗衡一二。
走至御座前,章越与文彦博打了个照面,彼此点了点头。然后八十高龄的文彦博由文及甫搀着立在台阶下。
此时此刻谁不知这位老态龙钟的四朝宰辅在想什么。
这时净鞭响起,天子与太后终于抵至,殿上的议论声方才停歇。
天子目光扫过殿上朱紫二色袍服的大臣,今日朝议非比寻常,战和之论将在今日定下。
天子还记得清晨太后得知章越决意西征后与自己长谈。
太后对天子道:“陛下,先帝常说,天下没有贤臣与奸臣。”
“你能牢牢制他的时候,他便是贤臣忠臣,但你对他放纵疏忽时,他便是奸臣恶臣。”
“看一人忠与奸不可一劳永逸,而是需不断地考察以及敲打,这才是御人之道……这乃先帝之言,也是老身所能教陛下的。数年来你看司空在朝中独断专行,这一次西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行此险事。”
“退一步说,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再说这等灭国之事,陛下他日亲政自为之,岂可假手于大臣。”
天子犹豫半天问了皇太后一句:“若司空执意西征,还有谁可取代他为左仆射。”
皇太后道:“吕公著为左仆射,蔡卞或韩忠彦为右仆射。”
“收服汉唐故土是先帝遗志,陛下不可弃也。至少名义上。”
看着御阶下左右铜鹤吐出的檀香,天子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知道皇太后决定打消西征之事。
却见垂帘后皇太后言道:“辽主书信要援党项之事,昨日相公们在都堂里已是议了一日。”
“在场的诸位卿家有的已是了然,有的不了然的。”
“不过无妨,军国大事兹事体大,老身不敢擅断,也不是在殿哪个大臣可以擅断的。”
说到这里太后看了一眼阶下的章越。
“诸位卿家们不论是何官职,哪怕是八九品官员今日在庙堂上亦可畅所欲言,凡所言之辞皆恕其无罪。”
章越听了皇太后之言心道,皇太后果然有手腕,这显然是说除了执政以外的官员都可以参与讨论。
将参与议事的官员范围扩大化,皇太后不愧出身宰相家,门儿清啊。
随着皇太后这么说,众朝官们不免意动,以往国家大事都是都堂两府长官商议,大一点事则下两制商量,或者是大起居时‘殿上官’与闻。
但这一次是大朝议时,朝官以上,甚至殿外的京官都可以出言参与。
这是头一次的事啊,不少官员们不由摩拳擦掌,皇太后此举不言而喻。
章越此刻能反对吗?不能反对,否则便违反了祖宗异论相搅的制度啊。
明白皇太后打算后,章越微微一笑。但是……但是自己,绝不会在对方选择的战场上作战。
“臣有表启奏!”
此刻章越出班将昨夜写好的檄文奉上。
石得一吃了一惊,他显然没有料到章越提前准备好了一封奏表。
“司空是否稍后再陈表?”
章越看了石得一一眼,石得一面上一凛,后退了一步。章越正色再道了一句道:“臣有表启奏!”
章越是司空,是左仆射,何人敢拦他上奏。石得一方才冒着被满朝御史言官弹劾方来问了这一句,实已是报答了皇后的隆恩了。
石得一只能下阶,章越将主动操之在手。
皇太后今日要放开百官议论,将水搅浑,但我打破既有方案,在百官讨论之前,先呈表念诵,播告百官。
而掌握主动,更是这等庙堂斗争的一切,你不能等着别人先出手。
石得一要上前捧表,章越却又道。
“且去,我自念来!”
章越自行展开檄文当即在满朝文武面前将檄文念出。
檄文一念,殿上议论声再度轻启,寻地平复。
待章越念至‘臣托孤寄命临大节不可夺时’,不少官员们都是抚须叹息。
连天子也听到帘后的太后幽幽一叹。天子将目光再度投注到殿前的章越身上,对方神色平淡.
然而待听到‘调全天下人力物力,为之一战’时,透露出‘不惜与来犯之辽寇,全力一搏’之意,令在场大臣与官员们不由旁顾。
“自汉武开边,置河西四郡;至唐太宗时,西域万里尽入版图。灵武、夏州诸地,皆我汉家将士打下。其右厢朝顺军司,汉时北地郡!左厢神勇军司,乃唐朔方节度使治所。
而今党项窃据灵夏百余年,僭越称制,实乃中华之耻!”
……
先帝圣学高明,慨然大有为于天下,丰功盛烈,然未见功成。
……
退则险如累卵,偏安必招巨祸!
以今日举国之力,伐垂亡之虏,复汉唐旧疆,建万世基业,正在此时!
凡我臣工军民,当共秉此心,收服故土之心不可绝,宁战死以全忠义,不苟活而愧汗青!
……
向太后也是明晰诗书之人,听此章越此篇出兵檄文确实‘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当即心知不好,朝中的人心被他带到一边去了。
苏轼文才虽佳,说理透彻,但论以文章煽动人心,还是独论章越。
她想到这里时,看向一旁的阎守勤问道:“吕公著可有书信至。”
阎守勤摇了摇头。
……
檄文同时播告,连殿外站立的京官,一个个也是听得清楚。
殿中的官员面有慷慨振奋之色,甚至有的官员有的举袖拭泪。
章越正色而念,从自始至终,心底豪气贯通,大手持剑斩断浮云快意之感。
而御座上天子手握剑柄,胸膛起伏。作一个天子他不免要学着去处人性中冲动躁动,一直他也是作为一个彬彬有礼的天子来培养,而今他只觉得胸口有等不平之气,恨不得自己提兵御驾亲征。
终于檄文念毕,殿内鸦雀无声。
章越将檄文收好,重新递给了石得一。
石得一不知所措。
此刻苏颂出班,持笏敬拜后道:“启禀皇太后,陛下,此当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之时,自太祖定鼎以来,太宗真宗仁宗英宗,至先帝正是六世!”
“中书侍郎兼尚书右仆射臣苏颂附议伐夏!”
苏颂言毕,上前数步立在章越身后。
‘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天子喃喃咀嚼苏颂此语,心头有火在烧。
一旁文彦博拄着龙头拐杖顿在金殿上,在文及甫搀扶下缓缓出班。
“陛下,皋陶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先帝知人矣,故顾命于司空。司空执政三年,膺重寄知缓急,可谓得人!”
“太师兼平章军国重事臣文彦博附议!”
言毕老态龙钟的文彦博,缓缓挪动脚步,最后立于章越身后。
随后但见紫袍掠动。
黄履出班,疾声道:“今日之事岂可吐刚茹柔而为之!”
“门下侍郎臣黄履附议!”
停顿片刻,章越但听。
“中书侍郎臣李清臣附议。”
“唐时朱泚兵败被困,张光晟杀了朱泚后投降,仍不免被杀。张光晟临死而言曰:传语后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而今朝廷陈兵百万于北疆,兵械军粮皆运抵,今因一封而作罢北伐之意,陈然为天下所笑,北虏亦笑本朝无人。朝廷以后无人再提北伐之事,先帝以及几十万将士心血毁于一旦。臣以为要么不作,既作了就不要休。”
“臣枢密使沈括附议!”
“臣尚书右丞许将附议!”
章越闻声心知位次在许将之前的范纯仁没有出面表态,也没有出面反对。
“臣枢密副使安焘附议!”
“臣枢密副使吕大防附议!”
“臣枢密副使曾布附议!”
一个个宰执站出来,表态支持。
眼见众人言语不止,石得一不由道:“宰执以下臣僚,只要言语附议不附议,先不作其他话来。”
“臣吏部尚书蔡卞附议!”
“臣户部尚书陈瓘附议!”
“臣御史中丞韩忠彦附议!”
……
章越面立君前,不用回头,亦感觉身后的人越站越多。
章越手持笏板,嘴唇轻颤,闭眼之间似眼眶有泪水欲下落,但又强自忍住,只好作深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作他处。
“臣余深附议……”
“臣林希附议……”
天子手握着腰间的天子剑,胸口亦起伏不断,但见章越身后朝臣们手中笏板林立。
转瞬间紫宸殿数百名朝臣已是站立在章越身后,而留在原地不动的寥寥。
队伍越来越壮大。
垂帘后皇太后脸上露出惊慌。
本是要让朝堂上官员们放开讨论,没料到宰执尚书等官员们不断他们议论,率先集体表态。
连之前反对党项用兵的文彦博此刻亦加入章越阵中。范纯仁则持中立。
这是怎么回事,连辽国百万大军都不惧了吗?
这些朝臣们今日竟如此集体请战!
“臣徐得鸣附议!”
随着殿中最后一名官员表态之后,御座上天子神情已非凝重,今日之议结果已是了然。
皇太后从垂帘后看向殿中容色平静章越,此刻对方抬起头看向垂帘后。
皇太后心底一凛,从章越的眼睛中看到不是别的,那是一等似少年人的眼神。
什么是少年的眼神?绝不妥协,绝不退缩,固执而天真。
皇太后握住座椅扶手心道,难怪先帝这般信任器重于此人。
皇太后心底生出一丝怜惜之意言道。
“老身不是不同意,只是怕罪于青史,既是百官皆这般主张,官家与宰臣自行决断吧!”
“我看这一仗未必会输了,说不定连幽燕也收回了。”
天子听皇太后的话,心底热血上涌。
其实他的心底门儿清,章越说了西征之后,无论如何都还政给天子,让他亲政。若西征之事被驳回,章越是否任宰相不说,但皇太后都要继续垂帘,而还政给他就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但基于孝道,他不敢反对皇太后。
现在天子等到皇太后表态后,目光自迟疑而坚决心道,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朕……朕如秦皇一般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想到这里天子从腰间抽出天子剑大声道:“先帝在位二十年,百战艰难,使党项坐困一隅。”
“而今只余兴州等数州未定,朕绍述先帝之志,决意一战灭此伪夏!”
言毕天子持剑斩向一旁御瓶道:“今议已定,再有反复者,誓如此瓶。”
瓶碎之际,百官等山呼万岁。
天子持剑而立,从慷慨正色的官员的乌纱顶上,望向殿外南天之辽阔眼眶微红。
之后天子亲自走下台阶,双手将剑放在章越面前道:“此番西征,若有三品以下官员不听号令者,司空以此天子剑诛之!”
章越道:“臣拜受!”
章越手托天子剑,这如一泓秋水镜面般的剑刃,正清晰映出自己面庞。
这是四十多岁自己,也是十余岁的自己。
那个有阅历的再少年。
Ps:下面就是大结局了,不用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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